第三十一章
下一刻,班里的同学纷纷涌进来,有认识他的,也有不认识他的,嘈杂着总有人在问:“哎呀,这是谁?”也有人知道陈年往事的,迫不及待地开始和同伴分享。
曹立萍手里还举着一大束采来的野花,紫罗兰的颜色衬得摘花的人都分外优雅,可她只是呆呆地看着靳知远半晌,然后才说:“师兄,你好。”
他此刻站直了身子,向她点头,礼貌地说:“你好,很久没见。”
总之,一大群人堵在了大厅,在一片纷乱中,唯有施悠悠表情还冷静,她没带出一点笑容,目光里有些东西,像是屋外淡乳色的清岚,一动不动地看着靳知远,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。
他要了一间房间,就住她的隔壁。晚饭时间,曹立萍跑出去聚餐,他就拿了药酒给她按摩。宁远跑来这里,不算太远,可绝对说不上近。他这么做,是在向她表明什么,可她心底还是不舒服,仿佛这种刻意的亲近中还掺了沙砾,无法做到坦然面对。
此时此景,房间里充斥着药酒怪怪的味道,靳知远低着头,替她活络脚踝,又问:“这样疼不疼?”
并没有伤着骨头,其实也不是很疼。悠悠摇了摇头,看着他挺直的鼻梁,几乎挡去了半边脸上的光线,目光温柔,动作轻缓,就像自己很熟悉的那个人。可是他们之间,彼此都有残缺。她总觉得,无法回到年少热烈的时候,坦荡地互相付出,而不必疑忌什么。
他去洗了洗手,出来问她:“你要吃什么?”
悠悠淡淡撇开目光:“曹立萍会给我带来。要不你先去吃晚饭吧。”她坐在旅馆的靠椅上,腿上盖了毛毯,脸色有些苍白,心情也不见得大好。靳知远走过去,慢慢俯下身子,双手撑住她的椅子,和她靠得那样近,呼吸温热:“怎么了?要是在这里住得没意思,我们现在下山,我送你回去。”
她偏偏扬了扬脸,嘴角微弯:“谁说的?我就爱在这里住着。看看美景就当度假。”
他近在眼前,笑得随意舒心:“也好,我陪你在这里住几天,就当放假。”
触手可及的距离,他的英俊一如年少的时候,总让人忍不住想去触摸。可是悠悠忍住了,别开脸去,让他看见自己微翘如蝶翼的睫毛,轻声说:“你打算怎么办?”
他一怔,缓缓离开她,却没给她回答。走到了门口,他才回头:“悠悠,别想太多。”
曹立萍回来的时候,脸上乐呵呵的:“哎,你一下子成话题人物了。每个人都在追问靳师兄啊。”
悠悠边吃饭边闷闷地回答:“你想问什么?”
好友抛出一个个问题,似乎不满足自己的八卦情节誓不罢休。她一点点地在整理思绪,一边心不在焉地敷衍曹立萍,兴味索然。最后都说累了,躺在床上休息,悠悠把灯拧熄,听到曹立萍最后说了句:“能重新在一起也不容易。别犟着了。”
原来都以为她在耍脾气……可难道没有人看出来吗?她分明是在害怕。她一直因为他母亲的事而觉得愧疚,而他……似乎并不信任她。
不知什么虫子在窗外叫着,声音清越。近在咫尺的树木和山谷,影照万千,婆娑迷离。山间的湿气重,枕头有淡淡的潮意,悠悠想着,愈发的辗转反侧。月亮悄悄从窗子一边挪到另一边,她才酝酿出点点睡意。
第二天醒来的时候,连曹立萍什么时候走都不知道。她跳下床,觉得脚踝好了些,可还是走路吃力。洗漱完毕,咔嗒一声把门扭开,才见到靳知远背对着自己的房间,靠着窗户边眺望远山,回头见到她,就问:“醒了?”
悠悠吃了些东西,看了看天气晴好:“要不我们出去走走?”
靳知远五官深邃,眼中似乎有无限的光辉,深深看她一眼,笑:“好,我扶着你。”
悠悠不用他扶,就是自己走着慢一些。他们慢慢走进竹林深处,隐没在绿色里,悄声细语,生怕惊起林中的飞鸟鸣虫。
悠悠向远处望了一眼,幽长的小道没进林子深处,看不到尽头。她忽然不想走了:“靳知远,我们回去吧。”
靳知远转过身,听到她轻轻地说:“你……真的没有怪我?”
他从容不迫,眼神里叫人看不清深浅:“从来没有。”
他知道她不安心,索性摊开了讲:“我妈的事,真的是意外。她身体一直不好,医生也早说过,随时可能出意外。那天晚上,如果说真的是谁的错,那也是因为我开车不小心。你要是一直记挂这件事,真的没有必要。”
悠悠不吭声。
他伸手拉住她:“还有什么?你全说出来。”
悠悠深呼吸了一口,有悠长清冽的竹香钻进了身体里,她说:“以前的时候,总是你付出得多,我做得少。你说这是责任,可我不觉得。当初你要是全告诉我,我想我也能陪你走下来。”她叹口气,“可是,靳知远,我觉得到了现在,你还是这样子,从来没变过。”
她没有说得更多,因为他能明白的吧?她想说,要是以后的日子,再经历这样的时光,他是不是还会抛下她,独自前行?
靳知远终于敛起了那丝微笑,沉默地牵住她的手。回去的路分外的长,或许也是因为他们走得慢,或许是因为各自怀着心事,谁都没说话。等不到他的回答,悠悠的心就一点点地沉下去,竹叶被簌簌地吹动,她走得有些倦了,就说:“我们回去吧,我一个人待着没意思,不等他们了。”
在盘山公路上蜿蜒而下,悠悠扣着安全带,被惯性甩得有些头晕。而驾驶座上的人依然沉稳,偶尔放缓速度,会问她:“有没有晕车?”可她转头在看着窗外,似乎那些缭绕的云雾吸引了自己所有的注意力。
回到海天市的时候,恰好黄昏。他们都没吃饭,靳知远就开到有名的小吃街。以前的惯例是:她一次次从路边走过,垂涎欲滴,而他向来目不斜视地把她拉走。
她没下车,推开车门就是嚣闹的城市,不如静静地躲在这里,沉默地看着放学的孩子举着硕大的棉花糖,热恋中的爱侣分享一串烤肉。
靳知远独自下车,挑她爱吃的,烤肉,鸭血粉丝汤,各色热腾腾的甜食糕点,在人群中一家家地找寻。
地上全是随意倾倒的塑料碗、纸巾、筷子,桌子上也是油腻腻的泛着黄色,实在不是一个让人觉得愉悦的用餐场所。
他打开车门,说:“我们带回家去吃。”
她不再多说话,看着车子拐上岔路,隐约还记着那条路,那套住着姐弟俩人的公寓。
车子开进了小区花园,就在车位上停下。
靳知远扬眉问她:“下车?”
她挪了挪身体,靳知远扶她出来,小心翼翼。
一前一后地走进电梯,悠悠离楼层按钮近,伸手就按下了二十四楼。不经意间却看见他的目光一直在看着那个发亮的数字按钮。
她略觉得不妥,开口问了一句:“是不是这一层?”声音有些沙哑,簌簌地滑过靳知远心间。他抿嘴一笑:加了一句,“你还记得?”
这个家似乎常有人住,打扫得也干净,家政服务做得很好,收拾得倒像是宾馆。烟缸里还有清水,轻轻缀着一片紫百合花瓣。
悠悠安静地在客厅坐下,一串串地吃烤肉,又默不作声地接过他递来的温水灌了几口。
他坐在她的身侧,想要说的话又无从出口。原来商场上再多的谈判策略,再气定神闲地拿下无数合同,这些全都没用。心下隐隐烦躁,索性站起来脱了外套,背对着她在沙发上坐下。
烤肉的味道很鲜美,施悠悠却放下了,用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,站了起来,她蹲在靳知远的身侧,甚至顾不上手上还是油腻。
“我知道你在等我回答。”靳知远慢慢站起来,用一样的姿势蹲在她的身边,轻轻分开她的手臂,又放在自己肩上,强迫她抬起脸,声音柔和而安静,“是我的错。”
他涩然一笑,因为专注而凝聚如墨的眼神,此刻辗转追随着她微微坠下的目光。他轻轻展开双臂把她抱住,是安慰,又带着强自压抑着的渴望。她的手一点点地贴着他的背,浅浅地滑过,忽然狠狠地抓住,半边脸蹭在他的肩膀。
她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,指甲紧紧嵌在他的白色衬衫里,而靳知远维持着一个姿势,拥抱的契合满是宽容的温暖。
依然是那个声音,在她耳边低语:“是我的错,我从来没有明明白白地告诉你,我还爱你。”
她轻轻嗯了一声,奇怪的是自己心里并不惊诧,仿佛一切自然而然,水到渠成。她所纠结的,又哪里是这个呢?
靳知远忽然低低笑了出来,眉间小小的川字,有些沧桑,却又孩子气。
“你在怕我又丢下你?嗯?”因为拖长了语调,倒有透了股慵懒出来,又像无奈,“你要我怎么保证?目前为止,我一切都好,还是你希望我倒霉一次,看看反应?”
她被他的语气逗笑,往后轻轻一靠,姿势说得上张牙舞爪。
“我还有问题。”
靳知远倚靠着沙发,安然而笑,眉眼间全是吐露心事后的轻松:“你问。”
悠悠从茶几的下侧轻轻抽出了一套光碟,问:“你什么时候爱看《银英传》了?”
他接过那张碟片,嘴角的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尴尬,或者被撞破心事的怔忡。
“我不爱看。”
她这才注意到,这套碟片,果然是全新的,连塑料封装都没打开。
“那时候买了想送给你,后来一直没有机会。”
他曾经以为,他们会在一起很长很长时间,两个人在一起,需要什么礼物?可偏偏那么巧,还是留下一套送不出去的碟片。他在海天的最后一晚,亲手将它放在了这里,暗色中,看得见封面上的男子金发闪耀飞扬。
她不再说什么了。
靳知远体贴地察觉出她的困倦,问她:“要不要睡一会儿?”他的手指修长,轻巧地撕开包装纸,白色的塑料包装在他掌心簌簌作响。
悠悠倚在沙发上,他取来一床毛毯,盖在她腿上,而屏幕里,杨威利一脸满足地往红茶中加威士忌。
靳知远陪着她坐了一会儿,轻轻拨弄手心的车钥匙。
再回眸去看她的时候,带上了淡泊的笑意。
“你放心了吗?”靳知远用最轻的声响站起来,替她拉过一角毛毯,眸色映出柔软的心境,“如果还是不放心,也还有时间去想清楚。”
她安心地睡着了,沙发很宽敞舒服,再醒来的时候晨光满屋,朝霞溢满了窗外的城市。而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,窗外飞过一群灰色的鸽子,翅膀扑棱着冲向碧色无垠的蓝天,矫若游龙一般回翔、盘旋、冲刺。
这样美好的一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