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章
两桌的速度差不多,悠悠这边吃完的时候,几个师妹争着去买单。忽然有人轻轻敲了敲自己的桌子,她抬眼,靳知远站在自己身边,俯身望着她:“要不要逛逛母校?”嘴角的笑意有些复杂,只是眼神闪亮,从开着的窗户中透进的清风静谧,时光安宁。
她就和师妹们告别,才一分开,就收到短信:
“师姐,那个男的是谁啊?好帅啊!你要抓住机会。”
思绪被小女生的八卦打乱,说的话也让人觉得好笑,悠悠笑得眉眼舒展得很漂亮。靳知远等了一会儿,才拍拍林国强的肩膀,介绍给她认识。男生还很青涩,腼腆地冲悠悠笑了笑就不再说话。而靳知远的笑意中染上了嫩绿的新鲜气息:“这是施悠悠,师姐,研三。”他扬眉冲她一笑,“是吧?”
是不是因为这个校园的缘故呢?悠悠觉得自己久违了他这样的笑容。就像很久以前,自己和他不熟悉,也有几次偷偷冲着这样的背影流口水,一边教训曾天洋说:“看看人家,那才叫气质啊!”
其实靳知远一路上还是电话不断,他便放慢了脚步,走在两人后面。她的背影还是纤细,肩膀有些抖动,在对着师弟说笑。这样的相逢,靳知远觉得抛开了一切负担,纯粹得像是校友重遇,流水般滑过的日子里,难得浮生轻松。
“之前一直是靳叔叔在帮我家,后来他去世了,哥哥和姐姐一直在资助我。我本来说要贷款上大学,后来哥哥说让我暑假去他公司帮忙,就当自己打工挣钱……”说到靳知远的时候,悠悠看得出来,男生对他一脸崇拜的表情。
她凝神听着,不自觉地微笑:那个男人,总是给她各种意外。她以为他最是灿烂的时候,他的世界其实一片乌黑;而她的想象中,经历过那些之后,他的人生该当晦暗了,其实他一如往常地做着该做的事,举重若轻。
z大人习惯把本科生所在的校区称为新校区,仿佛那是约定俗成的。其实校区明明造了那么多年,承载起一届又一届学生的回忆,多少悲欢离合的小故事,淡淡地在一个“新”字上沉浮着,再被淹没。靳知远抬眼看她一束漆黑的马尾轻轻擦过了肩头,活泼动人。
如今原料价格猛涨,连带他们拿到的出厂价也一再飙升。这个星期靳知远不知道接了多少电话。可是这样一刻,多么难得,他索性将手机关机,心底一阵轻松。
不远处是一幢小且旧的灰色楼房,就在操场边。如今已经废弃,不知道做什么用了。悠悠正在对林国强说着话:“你看,我在这里读本科的时候图书馆还没造好。这才是我们的图书馆。”她的眼睛微微一眯,目光转向了图书馆下边的操场,还是有男生在踢球,学校建设得越来越好,连以往尘土飞扬的小操场竟然也铺成了塑胶跑道,草坪上黄青相接,几个男生正在跑圈。
黑白色的足球被大力抽射过来,还带着劲风,打旋着飞来。力道很大,悠悠还没看清楚,球却已经在靳知远脚下停下。他的眼中略有顽意,轻轻颠了颠,足球划出的弧线柔和,精准无误地落进那群等待的男生中。那头噼里啪啦地响起了掌声,还有口哨声,其实他们站的地方离球门很远,要做到这样的精准,几乎就是一个定位球。靳知远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,听见悠悠问他:“怎么?球技还没荒废呢?”
他怎么会忘记,其实悠悠也是球迷,那时候他常常听她和曾天洋争执得面红耳赤。最后拉着他过来评理。悠悠有时候爱强词夺理,他明明知道曾天洋说得有道理,偏偏最后总是模棱两可地暗中帮她。好几次急得曾天洋跳脚:“靳知远,你还有没有原则啊?这都不算越位干脆把用手把球扔进球门得了!”而她还老不服输,就和曾天洋大眼瞪小眼,最后气愤地一甩头,拉着他就走。
林国强也拍了拍手:“哇,这一脚真帅。”
“可不是,他好歹也在校队待过啊。”悠悠代他回答。
“你们是那时候认识的?”
悠悠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,他的目光还远远地望向在图书馆二楼的那扇窗边,自然而然地接上他的话:“她是我师妹。”
林国强临时被院里抓去开会,他们都是过来人,倒无所谓,就让他回去开会。就剩下两个人,恰好走过窗下,她抬头看看窗口,清楚地见到屋子里有封尘已久的书架,于是骇然而笑:“呀,这里看上去离窗子很近啊?”
靳知远在笑,神色柔和,淡淡反问她:“你以为呢?我好几次在校队训练都可以从操场上看到你。”
悠悠心底轻轻哦了一声,心跳忽然快了起来,又有些不好意思。大约只有女孩子才会将心思百转缠绕,而看看他,似乎只是随口说的一句话而已。她想了想,问他:“靳老板,你还挺有爱心。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?”
“国强的爸爸原来是我爸公司的职工,后来因工伤瘫痪的。我爸从他初中开始一直资助他。现在我还有能力,就继续下去了。”
她就微微笑着:“我知道你是好人。”
其实她该问问他的伤好了没有,或者他的心情好些没有。可是话在嘴边沉吟了半天,却总是不敢。就像寒假的时候,每个晚上都在拨弄自己的手机,编了一条又一条的短信,可是总是不敢按发送键。她早就知道了,这个世界上有东西比疼痛和伤口更加可怕。这些话不用对他说,她隐隐有感觉,其实靳知远也一样清楚那种疼痛,甚至体会比自己还深。
学校没有多大变化,连那家小超市都原封不动地在那里,照常营业。他去买了水出来,正是学生下课的时候,望过去只觉得人头攒动,铺天盖地的喧嚣和热闹如潮水般将两人慢慢浸没。
他将瓶盖拧开,愕然,顺手将水递给她。那些相处的小细节,正一丝丝地收拢在悠悠的脑海里,比如这样,她向来手劲小,拧半天也开不了。于是靳知远总是一条龙服务。
他的眼神明澄,眉梢微扬:“再坐坐就走,这样很难得。”语气中不经意带了满足,褪去了深沉和伪装,仿佛初识的时候。那时候他微微俯身,递给自己一盒冰淇淋。
悠悠小口小口地喝水,更多的时候反而是靳知远在说。
新年的那几天,靳知远大半的精力用在了帮吴家的事上。和吴宸接触越多,心底倒越喜欢这个年纪和自己相仿的男子。姐姐曾说了句吴宸适合悠悠,其实没错。岁月渐长,就越喜欢直爽的人。而吴宸,和自己的眼光都相似。会喜欢上同一个女生,大方朗朗地表达出来。也不奇怪,那样美好的一个女孩子,总会有人和他一样,付出耐心和爱心去等待。
他当然没有把这些心情详细地说出来,轻轻掠过一笔,尽量不叫她尴尬。数年之后,还有这样的巧遇,能和悠悠一起在校园里安静地坐着,面对彼此,漫无边际的聊天,心境柔和,已经珍贵得近乎奢侈。甚至比他强吻她那一晚都要让人觉得美好。
其实他常来这里,可如今的城市这样大,人人穿梭往来,想要相遇,又谈何容易?而这样的再相遇,可不让人心生感激吗?他无法不眷恋这样的时光,如同枯萎的花朵,一点点地在清水中重新展开,命脉中滑动起丝丝的暖意。
似乎把能闲聊的也都说完了,靳知远笑着站起来:“走吧,我送你。”
温度在塑料椅子上迅速地消散开,他们谁也不敢一起把这个校园再走完了,说不准小街上老板还能认出自己,而不约而同绕开了曾经的建筑工地上,其实如今已经是一座很辉煌的校史纪念馆。
那条去市区的路,悠悠闭着眼睛都知道路边有哪些商店。那时候他们挤在公车里,满头满脸的汗;如今冬暖夏凉,车子里空间又宽敞,却隔了那么远,各怀心事,竟似连开口都不再愿意。
果真是车水马龙,人烟如瀚,再也寻不到一丝过去的痕迹吗?
车子平缓地在校门口停下,靳知远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打开车门,却怅然地想,自己是不是将仅有的一次机会都错失了?他只肯定一点:生活一点点在向前流淌着,没有谁还站在原地,即便互相等待,终究是拐进了各自的支流,目光相望的刹那,其实连指间都来不及彼此触及。
她已经不是那个依赖自己背书、打饭、看病的小女孩了,这样的想法让他觉得微微有些酸意,却又在自己可以控制的程度之内。
于是自己的声音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将她拉回原地。
“悠悠,每次我对你说对不起,好像总是被打断。”靳知远看着她微侧的身子,那些话从灵魂深处慢慢地渗透出来,倾尽全力,“其实所有的事再发生一遍,恐怕我还是会这样做。我爸说,男人就该有担当,有责任感。有些事,本来就是不公平的。悠悠,对不起。”
她没有很快地回答,垂下眼光,伸出手去握了握他的手,低声说了一句:“没事,我知道的。”她站在那里向他挥手告别,笑得分外灿烂,靳知远微笑回望,然后离开。
靳知远半开了车窗,点了一支烟。气流灌入的缘故,那一点红色燃得很是迅猛。他的手半放在车窗上,回想起她最后的表情,心情莫测难辨。
而此刻悠悠拐进奶茶店,买了大杯的焦糖咖啡,暖暖地捧在手心。学校的木质长椅早被情侣们霸占了,只能寻了松树下的一个小石凳,有淡淡的纹理,清冷的背着阳光。她连松针都不及拂去就坐了下去。
两个人,两个地方,干着不一样的事。
隔了那么久,他们都学会了隐藏。时间把伤痛都席卷而去,抚得平滑顺畅。他们心底,都有愧疚,也有不确定。于是彼此轻轻地试探,等待契机。
毕业前夕,学生们像是倦鸟归巢,一拨拨地回来。悠悠为了迎接曹立萍,抽了一下午搞了次大扫除。晚上有同学在网上建议要去毕业旅行。目的地是离海天市不远的一座江南名山,有着一片知名的竹林。其实江南的大部分山不过就是丘陵罢了,悠悠没什么兴趣,只是提议一出,响应的倒有一大半,连刚到的曹立萍都对她说:“去吧去吧,难得一次啊。”
有人很积极地去联系包车和旅行社,悠悠就随大流,报名上去。之后的整整一天,她们握着饮料,满校园乱转,悠悠从头到尾地把发生的事说给曹立萍听。曹立萍也算是冷静镇定的一个人,却也听得唏嘘不已,最后问她:“那你们现在是什么状况?就这么搁着?”
前几天的阳光灿烂仿佛不过是幻觉,一闪而逝,如今依然光线苍白脆弱,转眼又是阴天。悠悠想了半天,不知道说什么,只能淡淡地说:“就这样吧。顺其自然。”
她想起了大学毕业前,曾天洋国外的offer搞定,请她吃饭。那时他的风度好了很多,一路送她回宿舍楼下,语重心长:“听哥一句,到了出嫁年纪了。”
她破天荒地没有笑出来,反而挽了他的手:“那好,我们去操场转转,以后也听不到你唠叨了。”
曾天洋脱口而出:“我们兄妹这么多年,最对不起你的就是那时候靳知远甩了你,我没找人把他揍一顿。”热血得像是初出茅庐的小青年,江湖铁马,义字当头。
悠悠摇摇头:“我和他哪有深仇大恨?”
他就狠狠地斜睨她:“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吧?特等奖学金你怎么得来的?研究生怎么考上的?你那么懒一个人勤奋成那样,你说,拜谁所赐?”
悠悠沉默,然后微笑:“这样有什么不好?”
真的没什么不好,连曾天洋也噎住,半晌只是摇头:“说不过你。”
那是她人生中最可宝贵的日子。
“男生要是承认自己有崇拜的人,会不会很好笑?”他若有所思地踢着脚下的石头,“可是那时候我真的有些崇拜靳知远。”
“其实不止是我,我们那一届很多男生多少都有点。有人就是天生能把一切优势都占了,偏偏自己还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。想学都学不来。”他微笑,“后来他转学走了,我常想,不知道后来的师弟会不会也有点崇拜我?”
“还有,你这样的怪人都被他追到了,我那时候真是五体投地啊。”曾天洋若有所思,又加重了语气,“所以他后来甩了你的时候,气得我想找他打架,简直是自毁形象啊。”也只有他,可以在悠悠面前百无禁忌地说起这个话题,帮她骂,帮她抱怨,帮她出气。
悠悠不禁莞尔,想着那个大洋彼岸的兄弟,要是知道现在自己的近况,不知道又该怎样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了。
周末早上,旅行车就准时停在了校门口。外语系的研究生们也以女生为主,加上家属,勉强坐满了一车。一路上兴致大发的姑娘们开始唱歌,从山歌民谣到时下流行的rap,几乎把嗓子都唱哑,嬉笑打骂,又开始互相分享零食,连年纪都小了一轮。
悠悠靠在曹立萍肩上,本来已经有些睡意了,也被吵醒,然后笑:“看看,一个个都返老还童了。”
车子停在宾馆外,一群人拥下车,分了房间,约了午饭时间,叽叽喳喳地道别。
真是个好地方。窗外就是山谷。还不到落英缤纷、满目绚烂的时候,全是纯净至极的绿色,竹节修长,竹叶纤瘦,淡淡一阵风扫过去,碧绿的波涛翻滚起伏,视线也在瞬间变得空灵起来。她兴冲冲地拉起曹立萍:“我们去竹林里走走?”
曹立萍本来还有些勉强,可是挨不住她死磨硬缠,还是手拉手的出门了。
沿着山间小径,脚下踩着的是焦黄枯萎的竹叶,石板之间青苔痕迹缓缓蔓延,有阳光轻轻渗过交错的竹叶,再一点点地落到身上。明明周围幽寂清冷,心底却不是,似乎被这光线点燃了热意,脚步听起来都快乐。
一旁的指路牌写着前面有山涧小溪,悠悠走得快了些,一不留神,脚下踩了块碎石。脚步一错一滑,像是听到了轻轻一声咔嚓。她于是懊恼地提起左脚,一边在心底祈祷别出岔子。
曹立萍赶上几步扶住她,连声问有事没,悠悠索性坐在地上,脱了鞋子看看脚踝。倒没什么异状,就是酸软得不像话,走路也没劲。悠悠想了想,还是听曹立萍的话,一瘸一拐回了旅馆。
回到宾馆才开始肿起来,很大的一块,像是馒头。同学们一个个来安慰,还拿了药酒、热毛巾,热敷凉拌,十八般武艺都使出来,可就是消不了肿。最后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出门准备爬山,而自己空对着清山美水,无能为力。
曹立萍给她拿来午饭,一边安慰她:“放心,我一定多拍照片。怎么说也得让你看得身临其境啊。”悠悠简直欲哭无泪,趴在床上看电视,后来索性关了电视,听见空谷鸟鸣,叽叽喳喳的像是天籁,心情也一点点从沮丧中恢复过来了。
午睡迷迷糊糊的时候,靳知远来了电话,听起来精神奕奕:“下个月我姐的婚礼,她说找你当伴娘。”
悠悠一下子醒过来,先说了恭喜,然后才问:“怎么这么快?新郎是谁?”
能娶靳维仪的男人,想必也是极出众的,她倒有些好奇。
靳知远笑了笑:“你见了就知道。”
不知是不是被喜事冲淡了那一日淡淡的隔阂感,说话也放松起来。悠悠笑着提到自己这次旅游“出师未捷身先死”,言下大是遗憾。靳知远却隔了数秒,问她:“严重吗?去过医院没有?”
她说没有,又叹气:“还得在这里待两天,眼睁睁地看别人游山玩水。”
他说:“我来陪你好不好?”
他很久都没这样亲昵地和她说笑,顺口说出来的时候,一时间自己也有些不习惯,而悠悠更是怔住,什么也说不出来。最后顺着他的语气,不留痕迹地说了声“好”,连自己都觉得虚伪。
等到山间雾气慢慢覆上来,太阳一点点地隐去,想必那群人也该回来了,悠悠单脚跳着去门口张望。果然,先头部队已经从曲曲折折的羊肠小道上出现了。她坐在大厅里,看见一辆熟悉的车子先从蜿蜒山路上开过来。
山间的气温比山下低一些,靳知远还没来得及穿上大衣,衬衣雪白,修长而挺俊,吸引了服务生的目光。而他把手伸给她,低声笑着:“我来了。”